隔江

2015-07-31



“朕想出兵……伐吴。”

话音在空旷的大殿内打了几个转,落在鎏金的铜制熏炉顶上,在那只瑞鸟发着亮光的翅尖上敲出一点轻细的回响,又消失在了袅袅升腾的烟雾里。

他的声音并不很大,语气却透出坚决,冕旒后的面容隔着距离显得模糊,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威严。

殿中顿时出现了一种躁动的气氛。细细碎碎的衣料摩擦声、环佩撞击声、窃窃私语声在话音消失的同时响起来,混着香薰的厚重味道,将这原本显得冷清的秋日的大殿填满。

几乎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所有人看起来都还没有想好态度说辞,就有一人起身出列,跪在正前,道:“陛下,不可。”

曹丕的目光穿过微微晃动的十二旒,是鲍勋。

“不可。”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着固执的恳切。

“哦?”曹丕给了他一个上扬的音调。群臣忍不住为鲍勋捏了一把汗。陛下对鲍勋积怨已久,朝中人人皆知,这番他却又是选择了第一个站出来忤逆这位脾气并不太好的皇帝陛下。

而曹丕看起来并没有动怒,只是清淡地又问了句:“有何不可?”

“王师屡征而未有所克者,盖以吴、蜀唇齿相依,凭阻山水,有难拔之势故也。往年龙舟飘荡,隔在南岸,圣躬蹈危,臣下破胆。此时宗庙几至倾覆,为百世之戒。今又劳兵袭远,日费千金,中国虚耗,令黠虏玩威,臣……”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王座上的皇帝,又把头低下,重重一叩,“窃以为不可!”

那一眼坚定不屈,眼神像是化为实质,牢牢锁住上方的皇帝,透出一股强大的压迫力,看得人心颤。座上的帝王却不为所动,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即使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隔着笔直升起的熏烟,隔着十二串圆润的珠旒,他那双锐利洞彻的双眼却也看出皇帝似乎心不在焉。那如同陷入某种回忆中一般的表情使他的话语顿了一顿,但他还是得收回这逾矩的目光,俯下身去,将自己的话说完。

第三遍的“不可”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曹丕被这掷地有声的谏言唤回神来,他动了动脖子,珠旒碰出清脆的声音,晃得还没完全脱离自己思绪的他有些头晕。他定了定神,重新把目光投到鲍勋身上。

“看来卿是认为此役必败了?”皇帝从鼻腔深处发出愠怒的声音,与鲍勋交好的几个大臣忍不住偷偷向上望去,龙颜尚且还看不出大怒的样子,但依着曹丕素来的性子,也快了。

以守正不挠而著称的宫正大人忽略了同僚们的暗示,第四次陈述自己的看法:“陛下莫非忘了先前的教训了么?伐吴之弊,甚矣。望陛下三思。”

曹丕不看他了。他摸着自己袖口的纹饰,一遍又一遍,眼睛盯着细密的针脚,像是要从中看出什么玄机来。

众人望向鲍勋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叹息。谁不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好面子,也只有鲍勋,敢把他昔年的窘境当廷说了一遍又一遍。是叹息他的刚直,亦是叹息他即将付出的代价。

他就这样盯着自己的衣服,不看他,不接话,将他晾在一边。

陈群看起来想站出来说点什么,被司马懿用眼神制止了。

又有几个大臣陆续出列进谏,说辞自然要比鲍勋委婉许多,曹丕低垂着眼睛一一听完,并不表态,挥挥手,起身回内殿去了。

他站起身来的时候眼神扫过仍伏跪在地上的鲍勋,又扫过那几个大臣,最后和司马懿的对上。司马懿冲他堪称促狭地一笑,曹丕的眉梢皱了皱,甩着袖子走了。

散朝的时候司马懿会意地留了下来,他看着依然跪在一室沉闷的檀香气味里的鲍勋,半是敬佩半是劝慰地向他道了一句:“叔业,你这又是何苦呢。”也不等他作任何反应,就在侍者的引领下入内殿去了。



司马懿进去的时候曹丕正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方素绢,左手拿着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两人素来亲近,司马懿早知道他双手灵巧,左右手都能执笔书写,却是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用左手,也不知是个什么毛病。

他行了个礼,看曹丕没空理他,便自己坐下,等他写完。

他猜测那必是斥责鲍勋削官贬职的诏书,或者就是什么抒发气愤心情的诗赋。曹丕对鲍勋将近十年的新仇旧恨怕是足以支持他写满这一张素绢,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缺乏那么点为君者的气量,鲍勋又恰好总往他枪口上撞,每每生怨。司马懿见得多了,也见怪不怪了。

诚然他在道义上更站在鲍勋这一边,私心里,他却也是有些舍不得曹丕受气的。他得先让曹丕出了这口气,再想法子给自己这个同僚求个情,不然这情,也求不下来。

过了会儿曹丕写好了,他搁下笔,司马懿微微伸着脖子往案上看过去,距离有点远角度不太对,司马懿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嘉肴不尝,旨酒停杯。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司马懿的眼角抽了抽。曹丕朝他看过来,他连忙收回目光端正坐姿,假装对那只镂雕蟠龙的熏炉很感兴趣。

曹丕不客气地发出了嗤笑声。

于是司马懿也笑了。他像刚才在大殿上一样,向天子露出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子桓是在想哪位佳人?”

他叫他子桓,不称陛下,是十足的友人之间的玩笑意味。

曹丕不语。司马懿于是笑得更加深。

“往年龙舟飘荡,隔在南岸。”他重复起了方才鲍勋的话。

曹丕白了他一眼。“仲达,这种时候怎么就不见你藏拙了?”

“诶?陛下难道不是以佳人喻贤人,求贤伐吴,以雪前耻么?”

他笑得太过促狭,曹丕忍不住抓起绢帛朝他兜头甩过去。司马懿伸手接住这染上了墨色与墨香的柔软的物什,它像曹丕的心,有纯净的地方,也有污黑的地方,但终归还是柔软细腻的,有诗的味道。

“谢陛下赐诗。”

曹丕更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然后曹丕说:“仲达,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不言而喻。

司马懿敛容,认真地看进曹丕眼里:“不妥。”

曹丕没说话。

司马懿接着道:“但既然陛下想做,臣定当竭尽所能。”

曹丕的眼神动了一下,只听见他顿了半刻继续说:“毕竟陛下说了,佳人不来,何得斯须……佳人不来,想来陛下是十分想自己去的。”



两天后一纸诏令下来,鲍勋触犯龙颜,左迁为治书执法。又一道诏令,即日治水师,点兵,皇帝亲征伐吴。

最后还是没劝下来,还触怒天子落了个贬官的下场,众人只是摇头叹息,却不知这已经是司马懿磨破嘴皮子求了半天情的结果了,本来曹丕可是想直接杀了的。

黄初六年秋八月,帝以舟师自谯循涡入淮,从陆道幸徐。九月,筑东巡台。冬十月,行幸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



这次伐吴伐得大张旗鼓,大小战船在江面上浩浩荡荡地排开,写着魏字的大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戈矛如山如林直指苍天,玄甲反射着日光,闪耀出一种恢弘的气势。

曹丕站在楼船上,江上的风吹起他的衣袍,广袖灌了风翻飞起来,使他像一只鼓翼的禽鸟,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翱翔,越过这广阔的江面。

江水汤汤,江面上笼着稀薄的雾气,看不清远处。他站在全军的最高处,极目眺望着对面吴军的战舰,隔着雾气可以见到一些模糊的影子。江上风很大,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眯起双目,于是那眼中流动的思绪也就不为人所见了。

流水不住地涌动着,拍打着船身,水声风声一并入耳,不远处有军士操练的呼喝声,被风推出很远,又渐渐消弭在了风中。曹丕听着听着有些恍惚起来,军中气氛并不紧绷,尚未达到剑拔弩张风声鹤唳的情势,他却在这风声水声之间听出了铁马金戈的声音,像是昔年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战役,有种冷酷的味道。

他的神思于是顺着风与雾飘远了。他想这大江的另一岸,他亲封的吴王是否也正立于楼船之上,隔着灰白的迷蒙的雾气,望着魏军,听着惊涛的声响。



曹丕是到过江南的。

那时他也是这样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说朕要伐吴,那时连鲍勋也没有站出来反对他。

可是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惨烈。

他不顾臣下反对,坚持要亲身上战场,于是这坚持就成了后来被鲍勋反复当众揭短的抹不掉的一段耻辱。

魏帝的座舰在乱军之中失去了控制,在水波有力的推动下穿过了混乱的烽烟,越过了宽阔的江面,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撞在了南岸的礁石上。他身边剩下不到十个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以一种惨败者的姿态一头扎进了吴国的地界。

天色昏沉,厚重的云层遮着西坠的太阳,天边是黯淡的红紫色。船已经坏得不轻,从破洞的地方开始漏水进来,他的脚踩在水里,鞋袜湿了的感觉并不好受,身在敌国的处境更是让人煎熬,心里也像是眼前的景色一样了无生气的。

也算是上天垂怜,附近似乎并没有吴军,但他也无法赶在被人发现之前离开这里。没有人手没有物资,他们并不能够修补好这岌岌可危的龙船,也不能够现造一条。

当时曹丕觉得自己是死定了。

当他的视线中出现人的时候,他更觉得自己真的是死定了。



那是一片江边的树林,曹丕在继续待在那条随时可能沉没的船上和下船踏上吴国的土地之间抉择了一会儿,还是选择离开那已经没过他半条小腿的积水的船。

他生平第一次踏上江南的土地,可惜并不符合曾经的什么挥鞭东指所向披靡的愉快的设想。

两个亲卫去四周探查,余下的护在他身边,刀剑出鞘,神情警戒,是真正的草木皆兵的紧张状态,随时准备着与出现在此的任何人拼死一战。

曹丕被他们围在中间,脱下浸透了江水和烽烟的外袍,想了想,干脆席地坐了下来,有些嫌恶地除去了鞋袜。他时常是出格与不合时宜的,横竖已经落难至此,天子威仪在他心中或许还是比不上双脚一时的舒服。

他找了块石头将衣服鞋袜晾着,江边风挺大,天气还算温热,是一个不至于着凉又足以吹干衣物的时节。

然后他便倚靠着树干思考起了对策。一向自诩才思敏捷的他,思来想去却也是一筹莫展。头顶茂密的树冠之中似乎有只雀鸟,吱吱喳喳叫得他更加没辙,他忽然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想做个弹弓将这鸟打下来。很小的时候他还拉不开弓,那个仁慧的大哥曹昂便给他做弹弓玩。他于射箭上的天赋那时便已展露,几乎弹无虚发,可算是祸害了不少可爱的小生灵。

这里已经远离了战场,只能望到最外围的战船的剪影,打杀的声音淹没在风浪中,没能传到这里,四周除了不停歇的风浪声与间或的鸟鸣,没有人声,堪称安静。曹丕在心里嘲笑了一下孙权对于南岸军防的疏忽,又感谢了一下他的疏忽。

如果孙权知道自己差一点就可以在第一时间不费吹灰之力地生擒了魏帝,大概会十分后悔没有在南岸多布一些巡逻的队伍吧。虽然此时也没那么容易脱身就是了。

曹丕没法知道后世有一句关于他父亲的俗语,说曹操曹操到,但他此刻却深刻体会了这种感觉。他还没从对孙权的嘲笑中获得一些安慰,就在视线内见到了一个明显不是自己人的身影。



黄初六年冬,天大寒,江水一夜成冰,舟船不得渡江。

曹丕站在楼船上,望着冻得严严实实光洁如鉴的江面,无可奈何地对身后的陈群下令撤军。

他最终还是没有带司马懿出来,留他镇守后方。他觉得整日面对着司马懿促狭的笑脸未免太过尴尬,归根到底是他心里有鬼。

大军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拔营北归,这个过程用了五天,曹丕留在最后,不死心地想多留一会儿。他期盼着老天开眼,江冰能够融化,不然这一次伐吴就又成了一个笑话。他想象了一下回去要怎么被那些从一开始就不支持这次用兵的大臣们念叨,感觉头都大了一圈。

可惜老天看来是执意要站在吴国的一边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冰面越来越厚实,让一个壮汉凿许久才能见到底下的水面。

撤军令下后的第六天曹丕又叫人凿冰窟窿,苦中作乐地钓鱼玩。军队后撤的速度很慢,大家都不死心,然而花了五天也走得差不多了。曹丕耍赖一般的不肯走,他的大帐没有撤掉,光秃秃地矗立在已经几乎空了的军营里。

倒也不是没人担心他的安全问题,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位皇帝陛下任性起来,是没人能阻止得了的,毕竟他是至尊的天子。

曹丕抱着个手炉,被一群亲卫守着在江面上钓鱼。天气很好,天空碧蓝高远,有絮一样的云缓慢地飘。日头看起来十分晴朗,可惜日光冷冷的没什么温度,晒不化这冷硬的坚冰。

垂钓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尤其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大概鱼都不怎么愿意咬钩。曹丕整个人裹在雪狐皮做的袍子里,怀里的手炉散发着温暖,将他身上衣服里熏着的香气都逼了出来,这种带着深沉香味的温度使他昏昏欲睡。

实在是太过安逸的一个午后,几乎令人忘记了这里是战场。

曹丕被亲卫们的骚动唤醒的时候还有点迷茫,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围在了正中间,而前方来自大江南岸的地方有两个人正在冰面上朝他的方向缓步行走着。

他目力极好,认出其中一个身影有些熟悉,倒是位故人。



孙权跟着曹丕走进大帐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皇帝的大帐里热融融的,那道帘子一放下来便隔绝了一切的寒冷。曹丕觉得那必定是一声获得热度的舒适的叹息。

他走到主位坐下,孙权向他行礼,叩拜在那里之后却迟迟不见曹丕让他起身。

孙权按捺着心中的疑惑,伏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良久之后他听见上首的魏帝端足了帝王架子的不紧不慢的声音:“吴王……此欲何为?”

孙权依礼跪在下面,他身上玄色的斗篷还未解下,随着他的动作铺展开来。他整个人被覆盖在下面,金银双线绣成的暗纹在大帐内稍显晦暗的光线下蜿蜒成水一样的纹路。曹丕沉默地望着沉默的他,忽然笑了。

“吴王这是哑巴了?”

孙权直起身来。他与曹丕对视,他的眼睛带着幽深的碧色,面目显得年轻,他的嘴角勾起与曹丕一般无二的弧度。

“陛下别来无恙?”

曹丕反问:“你觉得呢?”

孙权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又俯下身去:“陛下看起来确是圣体康健,臣贺陛下。”

曹丕笑出了声,道:“起来吧。”

孙权落座后曹丕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从上方射下来的视线如芒如刺,像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个窟窿来。他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味,却笑得轻而缓,声音也是轻而缓的,他说:“你倒是胆大。”

孙权毫不在意地给他看着,微微颔首,淡然地回道:“早年曾得曹公谬赞了一句,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他倒是会戳痛脚。曹丕曾经有多在意自己这个父亲的看法,他夸兄长夸弟弟,甚至赞江对岸的那个孙家小子,却唯独不曾赞过他一个字。

这话让曹丕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但他仍然饶有兴致地望着孙权。孙权坐在侧面,身子微侧,朝向曹丕的方向,眼眸半敛,并不直视君面,守着一个臣下对天子应有的规矩。曹丕可以看见他的大半张脸,和藏着厚重衣物下面的颈项线条,与墨黑的发色玄黑的衣色对比,显出一种奇异的白来。

“可孙仲谋还没告诉朕他的来意。”

“臣是想……陛下亲身率军伐吴,却要这样无功而返……”他眼帘低垂,袖手坐在那里,声音平和低婉,显得温顺至极,“怕是十分遗憾。”

“于是你便主动送上门来给朕做俘虏带回去?”

“陛下自然不会不放臣回去。”

孙权仍是不卑不亢的样子,说着堪称自以为是的话。曹丕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步伐带起一阵风,搅起了原本沉静的熏香的气味。他的声音带着浓厚的笑意,从孙权的头顶落下来,砸进他身周流动着的香气里:“吴王这是哪来的信心。”

孙权于是抬起头看他,却并不接话。他置身于那个无形的漩涡的中心,却成了最平静的一点。曹丕觉得自己大概才是那条鱼,明知逃不脱那张网,却还是主动去咬对方设下的那个钩。

在这样一个寒冬的日子,孙权就这样踏着那阻隔了两军的坚冰跑了过来,只带了一个随从。这是一种奇异的信任感。孙权长于把握人心,也料定了曹丕不会不放过他,哪怕是当作前次他放他走的报恩。

曹丕在心里为自己叹了口气,他的手抬起来又落下,在他的吴王的肩上增加了一点带着暖意的重量。



曹丕与父亲盛赞过的孙仲谋第一次的会面场景着实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两人之间的交集不过是两国之间屡屡往来的外交使臣与书信,他们对对方的印象被那条奔腾的大江隔开一个模糊的距离,只是简牍缣帛上的文字或他人口中的只言片语。

孙权看见曹丕的时候愣了一下,准确地说他是先被曹丕身边那一圈剑拔弩张的护卫吓了一跳。

他在战时一个人偷溜到江边,本来只是想吹吹风,顺便远远观望一下战局,却没想在自家的地盘上遇见了敌方的君主。

他没见过曹丕,却也能够很轻易地辨认出他身上皇帝的衣饰,心里惊诧莫名,却不得不小心应对着那些看起来将要立刻扑上来将他灭口的亲卫们。

曹丕也看见了他,可能是直觉告诉他眼前出现的这个人不是常人,他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在确认四周并无他人之后,让四个亲卫去带孙权过来。

魏帝的贴身侍卫一看就武艺非凡,孙权默默权衡了一下,放弃了逃跑和抵抗的念头,乖乖跟着来到了曹丕的面前。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天子,十足的落魄样子,甚至未着鞋袜,就这样跣足站在地上。孙权拜倒下去:“臣吴王孙权拜见陛下。”

他身着便服,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曹丕虽然感觉没这么简单,却也没想到这就是吴王。他的眼角跳了一跳,努力放平了声线:“平身。”

孙权依礼谢过,站起身来。曹丕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吴王,发现他的眼睛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是一种幽深的望不到底的碧色。

江面上吹来一阵风,枝叶摇动,树上那只恼人的雀鸟扑棱棱飞起,掉落的树叶间夹着一根灰色的翎羽,落在孙权的脚边。

曹丕此时的想法是,有救了。

吴王为质,天不绝我。

孙权却像是一瞬间看穿了他的念头,以一种恭谦而又戏谑的姿态向他道:“素闻陛下能骑善射,剑术也是一流的,臣武艺不精,陛下可别动手啊。”

曹丕忽然有了一瞬的心虚,但此时处于优势的他并不惧他,他缓慢而状似亲密地抓住了吴王的手腕。孙权年长他几岁,手却保养得比他更好一些。他的写诗的手看起来反而染着更多的风霜与忧愁,在每一道掌纹里镌刻着他复杂的心绪。

孙权的手有一种不符合他的性别与年龄的白,手指与手腕都很纤细,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传闻中那个力能搏虎的孙仲谋。或者说,孙权似乎全身都是格外的白的,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看起来都和手一样的白皙。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裳,上面有银线绣出的巨大的朱雀图纹,在余晖下显得流光溢彩,而这衣裳的颜色也不及他肤色的白。

曹丕以一种亲密的姿态牵起他的手,说道:“吴王真是风趣。”

孙权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随即他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他已经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音,而曹丕和他的亲卫们自然也听到了。

是吴国的大臣,发现君主在这战争的当口不见了之后,浩浩荡荡地出来寻人了。

孙权的脖子旁顿时被架上了几片薄而利的剑刃。

他的手仍在曹丕的手里,他无处可逃。



曹丕从梦中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的手中握着一只与梦里相同的手。

榻边留着一盏昏黄的灯光,可以勉强让他看见身侧的人。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也不关心这一点。他借着那一豆灯光向身侧看去,记忆中的白色隐没在晦暗的光线中,然而还是白。曹丕想如果此时能有月光照进来,这白色大概会溶在月色里。

他将五指轻轻地收拢了一下,又沉沉睡去。



江风吹起了孙权散落在外的一绺头发,在银亮如水的剑刃上碰了一下,便齐齐地断了,散在风里。

孙权只问了一句:“陛下信不信我?”

他的双眼幽深,直直望进人眼中的时候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曹丕在那一汪深碧色的水中沉溺了半刻,在心中升腾起的一种奇异的信任感的推动下点了头。

于是孙权示意他放开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人声传来的方向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亲卫们并不敢多言,只能保持着即将殊死一搏的觉悟,瞪着本来已经到手的大好筹码一步步走向可能给他们引来覆亡的路途。

曹丕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子的那一头,叹了口气,弯腰从石头上拾起了自己的鞋袜,不紧不慢地穿戴好。

至少,如果孙权食言了,他也要做个未丢了天子威仪的看起来不那么丢脸的俘虏。

不过看起来他赌博的运气不错。

孙权就这样随着寻他的人回去了,没有派任何人来抓他。曹丕从太阳缀在西山头一直坐到月亮挂上树梢头,百无聊赖。遥远的杀伐声早已停歇,夜风刮起来,倒是有些冷了。

曹丕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船上去避个风,顺便找点东西吃,却看见西侧有一条小舟正在接近。船上的火把就像危险的信号,烧得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小舟靠岸停住,走下来一个孙权。

“请吧,陛下。”

孙权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身后的侍从适时地捧来了一件崭新的斗篷,孙权亲自接了上前,曹丕站在那里,任他给自己披上。

他留下了曹丕的所有护卫,只许他一人上船,曹丕想既然已经赌了这一把,也不在乎再来一次。

上船的时候孙权伸手扶着他,在火光的照映下曹丕看见了他侧面的线条,从额头到鼻子到下颌到脖颈,再顺着肩臂往下,是一只被火光映红的纤细的手。

“臣送陛下渡江。”

孙权的声音因为水波而随着船身一起微微摇晃着。



曹丕从昏睡中醒来,他发现自己的手中握着一只手。

是一只他所熟悉的,却又不是他苏醒之前所见到的手。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帘。

是司马懿。

司马懿正以一种担忧的眼神望着他,那眼神让他觉得他似乎下一刻就要死去了。他也知道确实是这样的。

二十天前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杀死了鲍勋。那时他已经缠绵于病榻,因此也无法见到朝中大臣们的叹息。

空气里有浓重的药的苦味,炉中燃烧的香料并不能够掩盖那种气味,反而混合成了一种更为奇怪的味道,沉闷得令人难以呼吸。

他抓着司马懿的手,絮絮地向他说着话。后事在这场昏迷之前已经交托完了,现下他身边只有司马懿一个人,他随心所欲地念叨着,想到什么说什么,话语被咳嗽声分割得断断续续。

司马懿安静地听着。这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曹丕一个人的声音,他像是要赶在这一生结束之前,将后四十年的话也一并说完了。

曹丕向他描述长江的景色,眼睛里有某一日的余晖。

在他闭上眼睛之前,曹丕想,自己这一生,是再也到不了江南了。



司马懿轻声地念了一句。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