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穷极

2015-08-30



01.

孙权推门进去的时候像是踏进了一片沉谧的稀薄的黑暗之中。

他站在玄关处换鞋子,屋子里没有开灯。他的身前是暗色调的空气,身后是屋外的灯光,在大门缓慢合上的过程中愈加黯淡,最终在锁芯发出的搭扣声里变成了门缝里苟延残喘的微不足道的一条亮色的线。

于是这黑暗便显得越发的浓重了。

孙权换了拖鞋往里走去。他夜视极好,有时候曹丕调侃他说,碧眼儿莫不真的是只猫。他不答话,在一汪夜色里盯着他瞧,然后低下头,脑袋蹭着他的脸颊,在他的颈侧用犬齿极轻地啮咬,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喵”。那声音低低的,到末尾便几乎听不见了,像他眼中幽碧色的一闪而逝的光。曹丕便低声地笑起来,不知是笑他的配合,还是因为心尖被这猫爪挠了一下,微微的痒。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按理说这个时间的家里不该是这样的,仿佛没有人。玄关有鞋,孙权知道曹丕在家。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行走,上楼,轻轻地打开卧室的门。

窗帘没有拉上,于是孙权一开门就见到了半个月亮,它散发着的明亮柔和的光向他扑过来,一瞬间将他眼中幽暗的光芒遮盖了。他看见裹着被子睡在月光里的曹丕,他的脸藏在月色照不到的阴影里,轻缓的呼吸声也是。

孙权刚出了趟半个月的差,回家就见曹丕半个月没睡觉一样,在这么早的时间就睡得昏天黑地。他猜曹丕可能是熬夜赶了那么一个持续到第二天下午的工,然后关上电脑就把自己调成了休眠模式。

孙权坐到了床沿上,身下床铺塌陷的动静弄醒了曹丕,他试图睁了睁眼,没成功,便索性放弃了,只是将手伸出被子去摸索。孙权配合地把手递给他。他从外面回来,手还带着些许的凉意,被曹丕温热的手握住,有一种舒服的感受。

“仲谋。”曹丕口齿不清地叫他。他还没完全清醒,这声音便显得有些黏糊。

“嗯。”

曹丕抓着他的手微微用了点力示意他,孙权会意,俯身将他搂住。曹丕抬起另一只手满意地抱着半月没抱到的人,他困倦得不想多动,于是那手便安分得很,在孙权的背上环过半圈,安静地贴着他突起的肩胛骨。孙权任他抱了会儿,许久没有感受的体温融在一起,静悄悄的,使得曹丕大有再睡过去的势头。这姿势实在说不上多好受,孙权轻微地挣动了一下,曹丕便放开他。孙权在他耳边说道:“你再睡会儿,我去洗个澡。”

孙权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曹丕正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看月亮,孙权擦着头发走过去,带着湿热的气息坐到他身边。曹丕看起来半梦半醒的,表情有些呆滞,孙权忍不住笑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还不是满月的时候,大半个月亮身材臃肿,沉甸甸地悬在半空。曹丕慵懒地往他身上一倒,也是沉甸甸的,压在他右侧的肩膀上。孙权正在擦头发的手不得不放下来,以便让他靠得舒服。

“两个月前才回过亳州啊。”曹丕的声音也懒洋洋的,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浓浓的困倦,这倦意很能感染人。

孙权也打了个哈欠,问他:“几点睡的?”

“下午四点多吧。”

他闭了会儿眼睛,又睁开,侧头去看孙权。孙权的眼中映着两个残缺的月亮,曹丕看了一会儿,凑过去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

“睡够了?”

“嗯……还没。”曹丕伸手去拿孙权顶在头上的毛巾,“我给你吹头发,你陪我睡觉。”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个公平至极的交易,事实上孙权确实也不亏。孙权笑了笑,起身去拿电吹风,曹丕从卷成一团的被子里爬出来,接过他递过来的电吹风,机器发出的声音填满了静到空荡的房间。他们仍旧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月色进行着这件事。孙权的头发并不很长,也不算短,垂下来半遮着他的眉眼。曹丕让热风吹过他额前的黑发,那发丝扬起来,露出下面同样被吹动的睫毛。

这是一幅让人心猿意马的图景。孙权的眼睫上缀着银色的月光,他的眼瞳浸在月色里,望向他的时候有水波的流转。

曹丕想起一件旧事。

孙权的头发干得很快,曹丕关掉电吹风,最后抓了一把他的头发。头发在蓬松之上又添了些许的乱,孙权不满地甩了甩头。曹丕把电吹风收好,拉上了窗帘,卧室中的一切沉到黑暗之中。他搂着孙权躺下,两个人都很累,也并没有什么小别胜新婚的躁动。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脸与脸凑得极近,交换了一个浅淡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吻。

孙权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出幽深而诡秘的光,像某种动物。他的面部轮廓近在眼前,是一种经过岁月磨砺后的柔和。曹丕在他的眼角亲了一下,他的声音依然因困倦而显得黏腻,又带了分掩不住的调笑。他说:“我见孙权多妩媚。”

幽碧的光芒略略跳动了一下,孙权愣了半刻才想起他说的那件事。但他也实在累得很,双目半阖着,用剩下的半分清明故作认真地回道:“可惜孙权见你并不如是。”

说完他们都笑起来,笑声闷闷的,敌不过浓重的倦意,他们很快相拥着睡着了。夜色深沉,大约所有的一切都能在这静谧的黑暗中,沉淀成一种妩媚而温柔的模样。



02.

曹丕醒来的时候孙权还在熟睡,他的眼珠在薄薄的闭合的眼皮之下转动,大约是在做一个梦。曹丕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但能看出他心情很好,显然并不是一个噩梦。

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两人相拥的姿势中分离出来,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动静,孙权轻微地动了动,抱着被子继续睡,没有被吵醒。

天色尚早,隔了一层窗帘的光线有一些灰暗,曹丕轻轻地撩起窗帘看了看,浅淡的蓝灰色的天空上还挂着稀稀落落的星,他把窗子开了条缝透气,那吹拂过残星的风吹拂过他的面孔,是一种争先恐后涌进每一个毛孔的清新的凉意。

孙权起床刷牙的时候曹丕从外面晨跑回来,带着一身晨露与汗水混合成的潮气,介于冷和热的中间。他往孙权身上蹭了蹭,这有点湿漉漉的气息便顺着相贴的手臂沾染到了孙权的皮肤上,又顺着肌理渗到骨肉里,融进他温热的血液中去。

他吐出最后一口漱口水,将杯子和牙膏牙刷放好,直起身来。曹丕的左手顺势搂上他的腰,右手已经自觉地拿了毛巾递给他。他们保持着这个腻歪的姿势,孙权洗完自己的脸,又用温水拧了把毛巾,在曹丕的臂弯中侧过身替他擦脸。那上面有自然带来的和身体蒸发出来的水汽,都在温柔的擦拭中被温软的布尽数吸去了,留下了一点点蒸腾的热气,像是人心底升腾起来的一点点隐秘的欲望。

于是摩擦着脸颊的便从柔软的布料变成了一样更加柔软的物什。他的双唇紧贴着曹丕的脸,在那上面落下一个又一个的细密的亲吻,那触感比毛巾更加细腻,可以轻而易举地吻进他的心底。

孙权呼出的热气一点不落地拂在了曹丕的耳根,他的耳朵渐渐红了起来,那处敏感的皮肤被撩拨得痒,连带着心里也痒了起来,有种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

曹丕看着镜子里姿态亲昵的两个人影。他看到自己泛红的耳朵,看到孙权贴在他脸侧的侧脸。他们的视线在镜子里对上,都带着一点不一样的光。曹丕低声开口:“仲谋休息够了?”

可不是够了。都有力气引诱人了。

孙权在镜子里对他笑了笑,曹丕在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消失之前转过身堵住了他的嘴,孙权顺从地分开唇齿将他迎进来。他们的身体早就在这漫长的时光里磨合得无比契合,他们可以轻易地挑起对方的兴致,给予自己与对方最大的欢愉。

这是距离他们所熟知的那个年代几乎有一千八百年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天差地别,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样子,连山川都几经改易,唯独对方还是熟悉的模样,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用手指描摹出他身体每一寸的样子。

曹丕将孙权推在洗手台上,在此之前他眼疾手快地从旁边扯了块浴巾铺在上面,所以孙权被压上去的时候没有因为那台面冷硬的质感而发出呻吟。但他的口中还是不可抑制地逸出了一声低呼。曹丕的手掐上了他的腰,那上面很快浮现了一个红印子,曹丕的五指从红印一直流连到腰后,以一种极其轻佻的姿态来回摩挲。孙权腰上的肌肤极为敏感,他这样做,那低而连续的喘息便压不住了,那具身体在他的手下忍不住瑟缩着躲开一点,曹丕并不放过他,仍然挑逗着那片细腻的肌肤。

那截腰身细瘦而有力,白皙而肌理分明。孙权很白,腰腹处常年不见天日,那颜色几乎可以胜过孙权身下洁白的浴巾。曹丕看着那皮肤一点一点染上色彩,孙权的眼中也一点一点染上浓重的欲色。他的手顺着孙权的后腰往下滑,将原本已经拉低了几分的裤子更往下扯。裤子落到膝弯,孙权把它蹬下去,用足尖挑了扔在一边。

两人的身体毫无保留地贴合在一起,他们的体温互相传递,心跳也是。孙权支起身子与他接吻,他在曹丕的耳边低声地说话,话语里夹杂着间断的喘息。

“昨晚梦到你小时候了。”

曹丕的动作停顿了半刻,他迅速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又用力地顶进去。孙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他喘了两口找回自己的声音,继续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讨董诸侯的大营里。”他闭上眼感受曹丕在他颈侧的舔吻,慢慢地说下去,“那时候你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我也才八九岁。你大哥带着你,我大哥带着我。”

这实在是一段久远的记忆。那时的曹丕还太过年幼,年幼到不足以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每一个细节。但他记得这段相遇,记得那时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孙权,也记得那两位年轻而优秀的兄长脸上的笑容。

他在河边看鱼跃起又落下,甩起的鱼尾与水珠被镀上阳光的金色,是那兵荒马乱的灰暗年代里难得的一点美好的色彩,令人心情愉快。孙策用过午饭带着孙权来河边散步,看见曹昂和他便打招呼。他被孙策摸了一把头又捏了一把脸,当时自己的反应已经不记得了,大约是有点不快的,可能还瞪了那个后来名扬天下的孙郎好几眼。

那时他们两家还不曾针锋相对,是一种尚算友好的同盟关系。曹丕记得孙策拉了曹昂比试,孙权和他便坐在一旁看着。孙权年纪虽小,手却巧,他折了些草木,编了个惟妙惟肖的小老虎给他。

曹丕忽然有些想念那个老虎。他低头看了一眼孙权,对方的眼神告诉他,他们想到一起去了。曹丕于是去扯孙权脖子上的吊坠,那是一个虎形的玉坠,由上好的黄玉雕成。玉是某一年孙权送来的贡品,曹丕自己雕琢了,又送还给孙权。

他也存了些私心。他在老虎的前爪上刻了极其细小的“子桓”二字,孙权发现那两个加起来也不过米粒般大小的篆书的时候感慨了一句魏帝这手艺倒是巧夺天工,哪天不做皇帝了,也可做个匠人谋生。这话自然是大不敬的,曹丕收到回信的时候却笑得开心。他现在也很开心,他捏着这只带着孙权体温的玉虎,孙权的手覆上来,他们一起握着这从悠长的时光里带过来的唯一的身外之物。

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情感也是,命运也是。孙权从镜子里看见两人情动的样子,那里映着两具成熟而年轻的躯体,相互爱恋与沉迷。他们早已长大,却不曾老去。

曹丕的动作越来越快,他的喘息低沉,重重地揉进孙权的身体里。他们互相迎合着对方,呼吸渐渐地失去章法,变成一种杂乱的充斥在空气间的躁动的热度。孙权偶然抬起眼睛看到了窗外,不远处是一片葱茏的绿色,高低起伏,其下埋葬了许多段风云,而它在历史中巍峨不动,依然是那一脉沉静无言的蒋山。



03.

趁着闲暇时孙权出门去逛超市,带着两大袋日用品和食物,外加一个顺路捎上的加班结束的曹丕开车从长江路上经过。总统府门口永远排着长长的队伍,从天南海北过来的游客们举着手机或者相机拍个不停,行走时还得躲避着往来人群和他们手中的自拍杆,看过去是一片乱糟糟的热闹。这副景色定格下来也不像是民国旧影,不过是个到此一游的潦草纪念。

正值黄金周,游人太多,交通状况有些不好,孙权小心地通过那一段并不长的路,忽然有些怀念起当君王的日子来,出警入跸,何尝遇过拥堵之事。他这么随口一说,曹丕咬着个热乎的面包笑了:“是,大帝要不买个飞机?”

孙权望了眼左前方六朝博物馆熟悉的大门:“不如我把你这个老妖怪交给国家,放博物馆里展出,攒够了门票钱买飞机?”

“我可不算你们六朝的……”曹丕下意识地反驳,又觉得一个活的千年老妖着实稀罕,“难道和辛追老太太躺一块儿?”

“坊间传言魏文帝年上控,果然名不虚传。”孙权瞟了他一眼,啧啧赞叹。

曹丕差点给一口菠萝包噎死。

他们住的地方就在钟山脚下,房价可观的别墅区,算得上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离民国那位优秀的孙氏后人的安息之地不远,每天都能见到源源不断的人上山去祭拜。相比之下,冲着山上葬着另一位孙氏先人的蒋陵来的人就少之又少了,明孝陵每日游人如织,可无人知晓被盛赞过的孙仲谋在这山上的哪一处,他们看到的,不过是道旁立着的一个简单的碑。

甚至旁边的解说牌上还写错了他的卒年。有一次他们去赏梅花,路过那个碑牌看了一眼,曹丕指着那个“公元182-250年”笑了足足十分钟,笑得孙权直翻白眼,到底谁比较像二百五。

严格说来,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卒年。他们确实死过一次,在黄初七年和神凤元年。那是长或短的完整的一辈子,无论有多少遗憾,过完了也终究算是圆满。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太过出乎意料,永生的年岁里一辈子漫长到几乎让人无所适从,他们看过兴衰更迭,历过春夏秋冬,亲眼见着自己的坟茔一点一点被时光抹去痕迹,周围的草木生长与凋落,鸟雀停驻又飞远。

他们经常迷惑,那过去的一生究竟是否真实。他们是重生,抑或只是从一场家国天下生老病死的浩荡的梦境中醒来。醒来后还是年轻的两个神奇的人,永远不老与不死,冷眼看着时间流走。这是否还能被称为人。

在大约五百年的时间后他们深刻体验到了活腻的滋味。他们尝试过寻死,然而无论如何都是失败。在这世间死实在是太容易的一件事,而他们被逼迫着永远地活下去。曹丕说这大约是左慈与他们开的另一个玩笑,孙权以为然。他们在安史之乱的洪流里踏过刚染上温热血迹的土地。路旁有凋敝的野花,露水浸透了花蕊,像是一滴沉重的泪。

他们又花了两百多年,找到合适的心态享受生命。又一段乱世被时间翻过去,大宋新立,他们并辔走过南北,看着这个相较而言尚算是安宁的时代。江南的春水碧于天,他们卧于画船之中,听着湖上的雨声。湖水的另一边有悠扬的丝竹与婉转的歌喉,他们在水波轻微的晃动中相拥而眠。水脉渗透江左的每一寸土地,水最善是随遇而安,十里秦淮的欸乃橹声,一响便又过了千年。

孙权把车停进车库,探身到后排座上拿了购物袋,顺手递给曹丕一个,那重量让曹丕好奇地打开来翻动了一番。他看见了满满一大袋子的蔬菜和肉,还有两大盒牛奶,他冲孙权眨巴了两下眼睛:“仲谋今天下厨?”

“嗯……你闭嘴。”孙权头点到一半忽如心灵感应,立刻喝止了曹丕即将出口的“吾主美而贤”。

曹丕一句调侃哽在嗓子眼里,一时没回过气来便憋得咳了几声,孙权连忙给他抚背顺气,开了门让他进去。

他着实是怕见到曹丕咳嗽的。曹丕曾经的肺疾使得他在那个初夏的日子里早早地逝去了,孙权不曾亲眼见过他咳得日夜难安的样子,他在一个离曹丕十分遥远的地方看着洛阳宫里每日送来的讯息,上书魏帝昨日又咳了一宿见了多少血,每每心悸,就连入梦也是那个天子伏于龙榻之上,因咳嗽而浑身颤抖的模样。

现在自然是没有这种担忧了,他们连病都不曾生过,更不用说是死。然而这送人离去的阴影却是抹不掉。孙权在那一生中送过太多人离开了,他是真的怕了。

曹丕当然知道他这种心思,他一边平复着自己一边抓住孙权的手。他拍他的手背,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没事了。孙权回神得很快,放下东西给他倒了杯水。

曹丕双手一摊:“喂我。”

“……”

孙权翻了个白眼,含了口水给他喂下去。他渡得急,毫无情趣,让曹丕又被呛到,痛苦地咳了两声。

他一边咳一边哀怨地抬眼,孙权端着杯子笑意盈盈,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狡黠样子。于是他的眼神便愈加哀怨了。他的双眼因剧烈的咳嗽而湿漉漉的,衬得委屈都多了几分,孙权看着便笑得更深了。他自己喝了口水,忽然俯身给了曹丕一个真正的湿漉漉的吻。

曹丕惊诧了一瞬,孙权的唇舌已在厮摩中挑开了他的唇齿。他剩了大半口的水没咽下去,那水凉而滑,缓慢地涌进曹丕的口腔与喉咙。在温热的人体内那感触太过鲜明,由喉至腹,凉凉地倾泻下去,又有一星半点的火由腹至喉,浅浅地燎上唇舌。

曹丕怀里被塞进了一棵西兰花,宣告了这个吻的结束。孙权一只手里依然稳稳端着水杯,甩下一句“进来帮忙”便潇洒转身进了厨房。曹丕做了两个深呼吸,拎起食材跟上。

两人在厨房里忙活,主要是孙权在忙活,曹丕负责一些聊胜于无的帮手和不曾间断的骚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以将做菜与调情完美结合,毫无阻碍。油烟的味道与食物的香气渐渐盈满厨房,曹丕从后面抱着孙权,安静地看他在平底锅里煎牛排。

射虎的孙郎也许真的是只虎,至少也是只虎斑猫。孙权喜肉食,无肉不欢,幸而他并不厌恶蔬菜,曹丕也就省去了苦口婆心劝诫挑食者的麻烦。肉与锅底之间被油与温度催化出滋滋的声响,那是一种能令人心情愉悦的声音,满是温暖的生活的气味。孙权小心地掌控着火候,他也习惯吃七分熟,装盘的时候曹丕在他颈侧嗅了一下,那上面沾染了食物的味道,仿佛也是一道佳肴。此时的孙权在曹丕眼中有一种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秀色可餐,他颈后的肌肤细白,隐入被拉低的衣领里,像一只血肉丰满的猎物。

“你这只老虎也不名副其实地茹毛饮血一下,”曹丕从孙权手中接过盘子,“下次试试三分熟怎么样?”

“我现在就把你生吞活剥了怎么样?”孙权借着微弱的身高优势斜睨了他一眼,挑着嘴角似笑非笑,是十足的挑衅意味。

曹丕将盘子放到餐桌上,语气很是诚恳:“吃饱了才有力气嘛……”他的双手又得空了,顺势转身便重新环上孙权的腰,在开饭之前先凑上去尝了一口他被烟火熏得柔而热的嘴唇。



04.

秋风萧瑟,天气越发寒凉,道旁的银杏叶渐渐被染成纯然灿然的金色。这些树都很有一些年头,树身高大,茂密的树冠簇聚在一起,顺着道路向远处延伸出去,形成两道平行的蔚为壮观的霞光。

这是一个万物都在经历着变化的季节,尤其是植物,在这个时节里大多免不了凋敝,或许就此走向死亡。

曹丕偶尔还是会写些草木摇落露为霜之类的句子,伤春悲秋的情绪他如今已不常有,他见过太多的春秋更迭,听过太多的长吁短叹,春与秋在他的生命里不过是一眨眼的变化,渺小短暂到不值得再去过多的感叹。他与孙权在某些事情上有一种此消彼长的奇怪默契。孙权在这些年里倒是增长了一些细腻而文艺的特质,花谢燕归都能让他时不时停下脚步安静地多看两眼。

曹丕从前很喜欢自己种东西,他种过柳树,种过甘蔗,种过迷迭香,孙权笑他该改名叫曹植。他在信中告诉孙权自己的甘蔗长势喜人,等收获了就亲手熬制成石蜜送过去。随信附了一大包已经被制成香料的迷迭香,于是那素绢也沾满了迷迭香的气味,还有一丝缭缭绕绕的墨香,在孙权的案头流连了好几日。然而他终究没有等到他的魏帝的石蜜。

那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他收到曹丕的最后一封信时恰好用完了他送来的迷迭香,那不甚齐整的字迹中浸透了药材的清苦,却少了香料的气味。孙权的身上没有了与他同样的味道,而曹丕的身上也再不会萦绕着那幽微的香气了。

魏帝驾崩的消息传过江已经是第二天了,与之一同飘过大江送到孙权案上的还有曹丕临终前那句“谓昼夜也”。那一日孙权在江边站立了一个昼夜,五月的太阳沉入建业的山水之间,一种沉闷的热包裹着他,最终他折下一枝老柳,遥遥抛入昼夜不息的流水之中。

留给他们的时间太短,短到不得不将一天当成两天,而他们还未来得及秉烛夜游共剪灯花。而后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又太长了。

现在他们也有一个很大的庭院,曹丕没有再做出辟一块甘蔗田这么离奇的事,他搭了一个葡萄架,如今葡萄已经吃完,藤叶开始枯萎,叶子翻卷,青绿的边缘逐渐被黄黑的颜色侵蚀,像一个日渐萎缩的迈入迟暮的老人。孙权蜷在葡萄架下的躺椅里,拿着一本今人写的三国题材的书随意地翻看着,曹丕抱着一条薄毯走过来,将毯子盖在他身上:“不冷吗?”

“还行,有点。”孙权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把书放下,看着曹丕拖过另一张躺椅紧挨着摆到一起,然后自己也躺下来。孙权往他那边挪了挪,曹丕伸手拽过半条毯子,拉了孙权一只手:“嗯,手不怎么冷。”

“我都多大了,也不会把自己冻着啊……”孙权揉了揉鼻子,“而且反正也不会生病。”

“话是没错……这书好看吗?”曹丕换了个话题。他拿过那本封面挺能唬人的书,略略翻了几下。

“没什么新意,那些阴谋论我都看腻了。”孙权往他身上靠了靠,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腰,“唯一的亮点是作者坚信你和你家征南大将军有某些不可说的关系。”

他声音很平淡,曹丕倒笑得一抖。他迅速从目录里找出了那一节内容,看完以后又笑得抖了三抖。

“有理有据,我都快被说服了。”曹丕的目光在那一页上来回逡巡,然后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可惜唯独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地对你示好。”

他对人好起来是极好,大张旗鼓掏心掏肺,着实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却唯独在这一个人面前被隔开了一个敌我有别的无奈的距离。孙权用戏谑的眼神看他:“哟,魏文帝还知道忌惮两个字怎么写呀?”

“以前稍微知道一点,现在不知道了。”

他将书扔到一边,带着一种故作无赖的姿态倾身吻他,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孙权笑着推开他,想了想又自己凑上去亲吻他的后颈,施加了一点任性的放肆的力度,留下一个无遮无掩的红色的印记。

于是曹丕是真的忍俊不禁了。他实在不在意带着这个痕迹招摇过市,哪怕是带着这个痕迹牵着孙权的手招摇过市。世俗早已无法束缚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他们俯瞰着世间的一切,却也乐意在这凡尘之间过一段充盈着烟火气的生活。

“宣示主权?没人跟你抢呀。”

孙权眯起暗绿的眼睛促狭地笑了,他自然不是认真地问,他也自然没有存这样幼稚的心思,这是那么一点微小的彼此都懂的玩笑情趣,要真的当做是情人之间的占有欲的表现也无不可。

秋风吹动残叶,有两片叶子脱离枯萎的藤归于尘土,孙权望着头顶的葡萄架,藤叶的空隙间露出高远的天空,天与云是一种飘渺的颜色,使人产生一种幽远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他们放弃了那本无趣的书,转而拿起iPad看电影。秋声入耳,轻缓的风摩挲过藤叶的细碎的声音仿佛是七夕夜的私语。

他们自然是不信什么七夕夜葡萄架的传说的。牵牛织女至今依旧只能遥遥相望,被那道璀璨而宽阔的河梁阻隔,他们曾经也是这样。现在往来于江上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再没有什么会阻挡在他们之间,包括生死。

电影结束于纷飞的大雪之中,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间干干净净,掩盖了一切的过往。

“冬天快到了。”孙权说。

他站起身来,抬头看着不太落雪的南京的天。“今年也回去吗?”

曹丕没能及时跟上他话题的跳跃度,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回去啊。”他点点头,抱着薄毯站起来。被包裹在毯子下的身体很热,温差使得他微微地打了个哆嗦。

冬天到得很快。严酷的秋意席卷了这片土地,很快便转化成了凛冽的冬意。他们在一个无雪的日子里回到曹丕的出生地。近两千年前曾是曹氏旧宅的地方如今一半被覆盖在废弃的厂房之下,一半是厂房外面同样被荒废的土地。他们不曾干预这样的变迁,毕竟连再华美的宫殿也逃不过摧颓而后消弭无踪的命运。

曹丕就是在一个冬日里降生于此的。那一日谯地下了很大的雪,他出生的时候恰是天晴,日光照在厚重的积雪上,看出去什么都是炫然耀目的,像是祥瑞的神光。

生日或忌日于他们而言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他们不太特地过生日,有时就像是普通的一天过去了,有时会以此为由进行一些超出平日的庆祝,有时也会选择回故乡看看,哪怕故土已经找不到昔日的痕迹。他们在那片荒郊野地里站了会儿,转身又往另一个地方去。

那么长的时光过去了,曹丕还能认得出当年他种过甘蔗的地方,那里有些不同寻常的回忆,因此他刻意记了一下位置。半年前他来亳州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丝毫没有当年被辟为园圃时充满着一种齐整的生机的样子。城市的发展速度总是惊人的,日新月异一词并不为过。曹丕在一栋在建中的写字楼前停下来,他的眼前是尘土漫天的工地,是即将拔地而起的高楼,是另一种现代独有的生命力。

工地上扬起的尘土有些呛人,曹丕拉着孙权走远了几步,隔着一条马路看着施工现场。在这沙尘弥漫的图景里他们的思绪回到了建安十三年的烽火中,曹丕并没有亲眼目睹过那场名垂青史的大火,那时他在这里。

对于情人差点一把火烧死了亲人这件事情,曹丕其实挺看得开。世事总是难以两全,三国鼎立纷争,最终却同归于晋,本就像是一个笑话了。后人看他的诗文总说他通透,其实当时他还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通透,他有许多放不开的事情,因此心中常怀忧思。而这些年过去了,才是真的看开了。

赤壁的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刚独自一人度过了他的生日。那时候才建安十三年,他还年轻,他的父亲也不算年迈,挥师南下,有意气风发的无与伦比的自信。他的甘蔗在寒风中衰败了,被掩埋在大雪之下仿佛死去,他想他的父亲或许与之有些相像。

他自然是没有见到他的父亲在战败后是什么模样。他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已经过了春天,雪早已化得一干二净,在无尽的恼人的蝉鸣里他看到座上的父亲与之前几乎毫无变化。曹操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问了些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之类的话,他没敢告诉父亲自己在那惊天动地的一役之后甚至还和孙权通了几封家长里短的信。

“那时候你可真够豁达的。”

孙权忍着笑,他的手被风吹得有些冷,便往曹丕的手里塞,曹丕握住他的手,一起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一不小心就要被抓到通敌叛国哦,其实我挺忐忑的。”曹丕侧头朝孙权眨了眨眼。

孙权笑出声来:“拆开来一看是情书才更危险吧。”

“别污蔑我,我才没写。”

“后来写了好多。”孙权摆出一副不堪回首的嫌弃的表情,“虽然我该觉得甜,但是有些句子还是酸死我了。”

曹丕针锋相对:“那是你文盲,你不懂。”

“你才文盲。”孙权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你品味差到连文盲都喜欢?”

“喜欢。”

孙权不说话了,他们在静默中相视了片刻,然后一同发出了抑制不住的出于满足和幸福的笑声。

往事烟消云散,他们偶尔会回忆,可是不会沉湎。这一年的冬日没有雪,有失却了温度的太阳。太阳下有呼啸而过的风,将他们带到无穷无尽的下一个日子中去。



—完—